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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辞从疑惑到清明,再到疑惑。他想不明白,自己会产生愚蠢的念头是常态,盛席扉怎么竟也犯了类似的错误?他和李斌当然是不一样的!他们两个怎么可能相提并论!盛席扉这么聪明,怎么会产生这种傻念头?他是被自己传染了么,竟也开始这样自我折磨?喝醉的人不管酒品好还是不好,都会说话重复。盛席扉一直唠叨着:“秋辞,我和李斌不一样,你相信我,我和他不一样。”秋辞也捧住他的脸,双手向上托举,帮他承担一部分体重,“我知道,你和他不一样。”他也唠叨、重复了:“你和他当然不一样,你和他怎么会一样呢?”盛席扉听明白了,盯着秋辞又看了一会儿,终于放下心来,彻底卸了力气,将体重完全放到秋辞身上,同时将双手绕到秋辞身后,把人紧紧地抱住。喝醉了才知道后怕,怕秋辞离开了,再也见不着。盛席扉的脸埋在秋辞的颈窝里,呼出的热气和眼泪都流到秋辞的皮肤上。很快的,呼出的热气变均匀了,他趴在秋辞身上睡着了。秋辞躺在他身下,渐渐总结出人的手臂与绳子的不同。人的手臂是温暖的、有重量的,人的手臂不管勒多紧,都不会让他真的疼。多数人天生就会回应拥抱,但秋辞需要思索演练一下,才能知道左手应该放哪里,右手应该放哪里。他将双手环到盛席扉的背上,小心地放置好。原来人的身躯环抱起来这么厚,掌心里热乎乎的,是人活生生的体温。他的视线越过盛席扉的肩膀看到天花板,想着盛席扉的哭脸,想起自己刚发的朋友圈,不禁也落下泪来。他常为电影和书中别人的故事哭,所以他的眼泪是一颗一颗完整地从眼里滚下来的。他学盛席扉,把脸埋到对方的身上,用对方的身体擦眼泪。也许明天盛席扉酒醒了,会看出衣服前面有被泪水湿过的痕迹。但那是明天才需要去想的事情。绿灯秋辞夜里没有完全睡着时,听到盛席扉去洗手间吐了一次。他躺在床上,竖起耳朵捕捉声音,分辨出对方冲水了,分辨出对方用水龙头。“他可能想找上次用过的牙刷。”秋辞想,但盛席扉曾经用过的手动牙刷已经被他扔了,那条被子也扔了,晚上给他盖的是另一床新被子。他觉得这次不需要再扔掉了。他还捕捉到盛席扉的脚步声停在自己门口,踌躇着离开,又回来。小时候背诗的时候,从没想过未来也会有人因为自己而在深夜里徘徊;渐渐长大,也是渐渐失眠,从来都是独自一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从不敢想一个屋檐下也能有另一个醒着的灵魂,以另一颗独立的心灵陪自己想同样的心事。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秋辞几乎就要下床开门了。可人不是活在少时的天真里,不是活在一瞬的诗意里,人是活在现实中。秋辞最终只是坐起来,倚着床头长长久久地坐着。门外的脚步声重新响起,彻底离开了。第二天秋辞起得晚,走出卧室后,听见盛席扉在打电话。他蹑手蹑脚过去,看到盛席扉的背影。盛席扉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是电话里徐东霞的声音很响,尽管听不清,但秋辞能听出徐东霞在发火,并且听出盛席扉在撒谎。盛席扉坚决不承认捂在杯口的那只手是自己的,还称自己没有和秋辞联络;但说到后面又变成:“为什么我不能跟秋辞联系?都什么年代了,妈,还搞那种歧视,何况秋辞不一定是……那又怎么样呢!都是百八十年前的事了!那么点儿屁事儿至于嘛!”徐东霞歇斯底里地叫起来,这辈子没听过自己儿子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快疯了。盛席扉也快疯了,个子高的人脊梁稍一弯就显得佝偻,痛苦不解地问:“妈,你为什么这么跟秋辞过不去啊,你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啊。何况秋辞还那么尊敬你,你之前还说”秋辞竟然能听见电话里漏出来的尖叫:“你懂什么!儿子!你知道什么啊!你被他骗了!”盛席扉倍感荒唐地笑了,“他骗我什么?我能有什么好骗的?”秋辞安静地听着,心里那两个小人头一回和好了,其乐融融地盘腿坐下,分别下注:她会说?她不会说?徐东霞没有说。她仍旧不敢告诉自己儿子,她曾经是怎样利用职务之便去为难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她不敢说自己不是儿子以为的春蚕到死丝方尽的人民教师,她是利用年龄优势肆意向学生发泄生活不如意的邪恶的成年人。徐东霞在盛席扉面前当了近三十年的光辉母亲,这是她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身份,同样的,盛席扉也当了快三十年的模范儿子。如今这两个身份都因秋辞而岌岌可危。秋辞为此感到十分的荣幸。这才是现实的生活,他在心里想,毫无诗意与理想的,总是不按人心愿去进行的生活,时而还有几分幽默。生活幽默地将秋辞一分为二:一个抬头去看盛席扉的背影,终于承认有爱情这回事,而不是暧昧的游戏;另一个低头用耳朵去听,在他第一次承认爱上盛席扉时,也让他第一次感受到报复的快乐。他从来都没指望徐东霞知错道歉,他只想要徐东霞每一天都感到害怕、后悔,就像他曾经每天一进教室、看到班主任走上讲台就开始产生的那种害怕,因为自己真的犯错了而在夜里偷偷躲进被子里哭的那种后悔。盛席扉挂断电话,佝偻着待了一会儿,忽然蹲下去,用手摸了摸秋辞种的花。那盆花救回来了,叶子重新饱含水分,并且生了新芽。他站起身,转过来,看见秋辞,露出吃惊的表情,眼里有很多红血丝。秋辞倚着墙,神色平静地问他:“徐老师吗?”盛席扉十分羞愧,“是。”秋辞想了想,又问:“我是不是不该发那条朋友圈?”盛席扉忙说:“没有!没有……”让秋辞现在去想,很容易就意识到那句“感谢有你”不符合他当时设计的场景,倒像是一不小心说出真话的口误,弗洛伊德式的口误。可是盛席扉并没有拆穿他。那个吻也没人再提。秋辞觉得他们就像在玩小孩子的抢椅子游戏,迈着成年人的长腿,围着一只小椅子兜圈子,两人伸手就能摸到椅背,却都客气地不肯先坐上去。“我去洗漱。”秋辞说完,转身去了洗手间。他看出牙膏被动过了,不由又可怜起盛席扉,猜他可能是学古代人用手指头刷牙。秋辞用完牙刷,给自己的电动牙刷换了新刷头,叫盛席扉进来好好刷牙,他则去沙发那边收被子。就像夫妻,秋辞抱着被子往卧室去的时候想。不是,不是夫妻,是情侣,夫妻总是不和的,而情侣就很和睦,尤其是还没有真正发生肉体关系的情侣,充满为对方着想与奉献的热情。秋辞觉得自己可能也被生活传染了一丝幽默感。放好被子,秋辞又回到洗手间,站在盛席扉身后看他刷牙。宽阔的后背是有温度和重量的,衣服后背压出的褶也许亦有他昨晚的贡献。秋辞开始假设,如果这会儿向前走两步,抱住他,会怎样?他会回头吻自己吗?就像他们曾经聊的那些有趣的话题,也许每一个能做选择的瞬间都衍生出一个平行宇宙。在那个自己抱住他的宇宙里,未来将会是怎样的?……可是他嘴里还有泡沫,薄荷味的牙膏泡沫,混在吻里,没准也不错。秋辞颇感兴味地想象着,脚下一动不动。在当下这个宇宙里,秋辞只是站着看盛席扉刷牙。电动牙刷在盛席扉嘴里嗡嗡响,他假装不知道秋辞在看他,脸都要埋进洗手池里。但是从后面看得很清楚,耳廓的外缘已经红透了。秋辞又想起以前家属院里的老师们总是说,当老师的要是连自己孩子都教不好,又怎么去教别人的孩子?可事实上他们家属院的孩子们普遍没有被教好,除了像他这样的,还有上完高中就不再上学的,或者上了大学或上班以后就再也不回家的。徐东霞那样的老师,却教出这样的儿子,这也是生活的幽默。盛席扉吐了口泡沫,小心地抬头在镜子里看了一眼,发现秋辞还在看他,忙又低下头卖力地刷牙秋辞笑了,不再为难他。他已经知道了,原来多数人的生活是这样的,早晨起来就能看到同类,可以看着鲜活的表情,而不是对着静物发呆,可以和人说话,而不是在脑子里自言自语。他说不上羡慕,也没有觉得讨厌,他只是又解了一个惑。临出去前,他问盛席扉:“我要订外卖,你吃什么?”电动牙刷嗡嗡的声音停下来,“我听你的。”“肯德基你吃吗?”“吃。”秋辞出去了,很快又拿了一套衣服进来,他最宽松的一件t恤和运动裤,告诉盛席扉要是想洗澡的话可以洗一下,昨天喝那么多肯定出了不少汗,现在身上一定很难受。他从自己的沐浴用品里挑出一瓶洗发水和一瓶沐浴露,告诉盛席扉直接把脏衣服都扔洗衣机里,加消毒水用高温模式洗,洗完再烘干,很卫生。他一只脚跨出去了,又返回来,往洗衣机里倒好洗衣液和消毒水,又给洗衣机设好高温加烘干模式,这才真的离开。盛席扉洗完澡,穿着秋辞的衣服出来。秋辞正就着咖啡吃薯条,闻声转过头来,被盛席扉穿自己衣服的样子逗笑了。衣服被人买回家,穿过一两次就会染上主人的气质。盛席扉穿秋辞的衣服就像去参加换装游戏,尤其胸膛、上臂和大腿都被肌肉撑得鼓鼓的,颇有炫耀之意。盛席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下鬓角,在心里暗暗求秋辞不要再打量他了。“腰紧吗?”秋辞问。“啊?”盛席扉紧着一颗心,惊弓之鸟地担心是什么要紧。秋辞在心里更可怜他了,单手在自己腰部比划了一下,格外温和地说:“裤腰这里,紧吗?”“啊不紧,不紧,可以。”“那赶紧过来吃吧,薯条凉了就不脆了。”“哦……”盛席扉坐上熟悉的高脚凳,心有余悸地瞟眼已经被收进酒柜的酒。他猜这可能是秋辞的习惯,喜欢守着酒吃饭,而不用餐厅里宽敞的饭桌。他昨天没吃饭就跑过来了,直接被秋辞三大杯烈酒干翻,半夜又吐个底朝天,实在不敢乱吃了。幸好秋辞还点了肯德基的粥。秋辞在旁边咔哧咔哧嚼薯条,盛席扉端着肯德基的小塑料碗边吹边小口喝粥。肚里垫了些食物,立马觉出薯条香了。盛席扉不知道秋辞怎么能那么敏锐,瞥了他一眼,就把薯条往两人中间推了推。两人分食一包薯条,蘸同一摊番茄酱。盛席扉蘸番茄酱的动作十分小心,秋辞说:“你放心吃,吃完还有,我家有一大瓶。”盛席扉又“哦”了一声。又吃了一会儿,秋辞说:“美国的肯德基和国内的很不一样,那边的只卖炸鸡块,特别没劲。我回国以后才知道肯德基有这么多花样。”盛席扉留意到他说“回国以后”。秋辞又知道他在想什么了,迎着他的视线无所谓地耸了下肩膀,“我爸妈不让我吃垃圾食品。”过了几秒又补充一句,“所有被怀疑不健康的食物在我们家都是垃圾食品。”盛席扉默不作声地吃薯条,新出锅的高油高热量食物,饿的时候吃可真香。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要与秋辞探讨:“你说,为什么垃圾食品都那么好吃?”秋辞的咀嚼停顿了一下,马上就有了答案:“如果不好吃的话,就是垃圾,而不叫垃圾食品了吧。”盛席扉琢磨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秋辞也笑了,微笑地看着盛席扉的笑脸,知道他缓过来了。他从昨晚听见盛席扉痛苦呕吐就开始产生的抱歉,这会儿总算消解了。盛席扉缓过来,开始围堵秋辞。他恢复了平素的精神,连身上那身衣服都驯服了,淡淡的暗黄色不再是枯叶的颜色,而成了沙滩的颜色,“秋辞,以后你要是想喝酒的话,就喊我吧,行吗?别一个人喝闷酒。”秋辞没看他,垂头看着食物,点点头,“我戒酒。”盛席扉惊喜得不得了,问:“真的吗?”秋辞转头看他一眼,“真的。”沙滩变成阳光沙滩。盛席扉备受鼓舞,又问:“我能问问你那个房子吗?我听说你准备把房子卖了。”这让秋辞有些意外,他没想到盛席扉这么神通广大。他看着眼前这人正直坦白的眼神,仿佛昨晚狼狈的酗酒不存在,让两人都狼狈的那个吻不存在,被他传染的多思多虑也不存在。他又变得清爽干净了,这人是圣人吗?秋辞冷不丁联想起王阳明和学生说的“满街都是圣人”,忽的笑出来,原来这道理是真的。盛席扉见秋辞竟然走神了,有些担忧地轻声唤他:“秋辞?秋辞?”“嗯?”秋辞像是没察觉到自己开小差了,问他:“你怎么知道的?”盛席扉如实说了,然后问:“是因为经济压力吗?每个月贷款太多?”秋辞不太情愿地承认了,又说:“我正在找新工作。”晚上就给猎头写邮件,不算骗他。“我没有贷过房款,不太懂,你每个月的还款额度能调吗?”秋辞摇摇头,说不能。他有些疑惑,觉得自己好像被盛席扉的几句话拽进一个更现实的世界。原来现实生活也是分层的,这会儿才觉出自己之前是悬浮的,现在重新踩到地面。可地面上全是烦恼。“车贷还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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