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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问。”丹珏阻止姐姐,“要问等没人的时候再问。”
“我们大家都是她的亲人,即使她认不得也感觉得到!”丹琼说。“趁着我们都在,问问她有什么不好?喏,你看,谁说话她都会朝爸爸看,就像要爸爸给她解释!”说着她扯平了裙子,凑到了母亲身边。
“你等一会儿!”丹珏嗓音高了。人们刹那间看到了她在实验室里的权威科学家面孔。
冯丹珏认为,婉喻和焉识微妙复杂的关系别人是不懂的。不懂得而同情比什么都可怕。她已经受不了大姐的操控欲了。一个成功的女光棍儿最受不了的就是被另一个女人控制。
丹琼走到父亲和母亲之间,一条胳膊搭在父亲肩上,一条胳膊搭在母亲肩上,就要开始给他们扯皮条了。
“姆妈,”丹琼叫道,化得很好的妆使她看上去比妹妹丹珏年轻了一代。
丹珏把手里的烟头使劲按在烟灰缸里,音量又上去一度:“不要胡来!”
冯子烨紧跟着说:“小囡囡比较了解姆妈,阿姐你听她的!”
不过已经晚了,丹琼已经把话说出来了。
“………你跟爸爸复婚好吗?”丹琼笑眯眯地看着婉喻,同时把陆焉识往婉喻身边推了推。
钱爱月坐在餐桌对面,此刻笑眯眯地起哄:“姆妈,阿拉一定要来闹洞房讨喜糖!”话未落音,她笑容就没了——在桌子下挨了丈夫一脚。
丹琼又说:“姆妈,我这趟回国,一定要看到你跟爸爸复婚哦!”她现在用她臂弯把一对老年男女的头勾住,使劲往一块合拢:被理发师傅做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发型如同两顶圆而脆弱的灰白“发盔”,此时一侧被挤扁了。
“爸爸,你跟姆妈讲呀!你要求婚的呀!”丹琼咯咯地笑起来。
学锋起了一脊梁鸡皮疙瘩。
丹珏紧张地看着婉喻的脸。那洁净如凝脂的脸先红后白,然后再红,鼻梁上薄如纸张的皮肤被一根蓝色血管顶起。婉喻把这样的脸转向焉识,看了一会,低下头。
“姆妈答应了!”丹琼叫道。
“恭喜、恭喜!”焉得两口子说。
焉识的直觉有些异样。绝没有这么简单的。假如这么简单就不会有他陆焉识陪伴冯婉喻等待陆焉识的四年了。他比所有人都紧张,手指头攥得发冷。这时焉得给他倒了一杯花雕,满脸祝福地推到他面前。
“姆妈你看,爸爸开心死了,吃下去一大杯酒呢!”丹琼欢欣鼓舞地搂住母亲,把母亲的脑袋当一个婴儿摇晃拍哄。一个钱堆出来的女人,一个蜜泡出来的女人,走到哪里都要创造喜剧高潮和欢乐结局。
婉喻突然往前一挣,两只胳膊同时抡了半个圈。学锋冥冥中等待的意外事物终于被等来了:婉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挣脱了大女儿丹琼,并将她摔倒在地。
我假如没有在场,一定不会相信我柔弱苗条的祖母有那么大的爆发力。两年来的深夜搬家使她暗中操练筋骨肌肉,在柔弱的外貌下练出了块头。她低下头的时候,我和其他人都以为她羞怯或动情了,原来她是在运力,为了给丹琼致命的一下。她大概从丹琼把她的头发挤扁那一刻就开始运力了。也许更早,她内心的反抗是从丹琼说“姆妈答应了!”那句话开始的。很可能是我妈妈钱爱月说“姆妈,阿拉一定要来闹洞房讨喜糖!”的时候,我的祖母就恶心坏了。我妈妈讲这句话有一丝女工间不碍大雅的流气,也许是这点流气触犯了我的祖母婉喻。在她心目中,哪怕就是在记忆已经褪色成为白板子的心目中,陆焉识和她的关系也不是那么回事。
还没有等到丹琼从地上爬起来,婉喻将餐桌向前一推——推惯了红木八仙桌,推这个桌子太不算什么了,就算桌面上摆满杯盘碗盏也算不了什么,反正她一发力桌子就向她的对面顺当移去。坐在我祖母对面的人有我父亲冯子烨,我母亲钱爱月,还有我那个从大西洋彼岸来的不多言不多语的婶奶奶,他们在桌子卷土而来时来不及起身,更谈不上后退,变成了婉喻这台推土机的牺牲品,被碾到了桌子和杯盘碗盏下面。
丹琼的两个女儿三个孙儿孙女吓坏了,上去抱起丹琼。丹珏赶紧上去阻拦婉喻,但这已经是个不可阻拦的婉喻了,她一扬大臂,丹珏又在地上了。冯子烨一身汤汁,大声吼叫:“用力气呀!”
丹珏一面爬起一面吼回去:“姆妈力气老大的!”
“爸爸,你怎么不动手拉牢姆妈!”子烨已经从桌子下面站起。
这是我祖父出狱以来第一次听到冯子烨叫他“爸爸”,他苍老的脸上升起一个苍凉的笑,似乎比儿子不叫他“爸爸”还伤心。
“我为什么要拉住她?”陆焉识说。
婉喻喘着气,摸着自己垮塌了的头发——那是两小时前丹琼带她和焉识到宾馆的理发店做出的发式。丹琼的请客范围很大,包括父亲母亲就餐的发式和着装,都是从头到脚一新。她做了一切准备要在这天晚上给父母包办婚姻。
原来婉喻在反抗包办婚姻时可以如此地英勇不屈。比起陆焉识曾经的曲线反抗,可是要英勇多了。婉喻才不来理会一屋子的惊恐面孔,还有从惊恐下面渐渐透出来的痛心。尤其是丹琼,亮晶晶的眼泪把她的眼睛变成两颗黑色水晶,她却不让它们落下,就那么忍辱负重地一笑。没有比那笑容更能说明她心痛欲绝了。她的两个女儿以木偶的表情看看外祖母冯婉喻,又看看母亲冯丹琼。世上的母女都是冤家,她们和自己的母亲之间的冤家情结放在这个场面里是太微不足道了。
婉喻的炮楼
我祖母在我小嬢孃护驾之下,乘上我叔祖父陆焉得包的宾馆轿车先一步告辞。此后她再也不肯见任何人,除了她的小女儿冯丹珏。她和丹珏的公寓就是她的炮楼,她在里面抵抗任何给她包办婚姻的人。
这样的母女告别令我的大姑冯丹琼好不凄凉。她提前结束了故国重游,带着几个孩子回美国了。离去之前,她总是用一句话安慰她自己:“我会把姆妈接到美国去的。”她把这句话重复了很多遍,一想到她将会忍受怎样的思念之苦,就把这句话拿出来念叨。她内心分裂出两个人来,一个年长一个年幼,幼者一伤心闹腾,长者便拿好话来哄,不必考虑兑现,只要哄出暂时的宁静就好。
我的叔祖父陆焉得两口子在那场晚宴之后也变得无心无绪,自我敷衍地把上海逛了一遍,“不逛说不过去”的那种逛法。对他们来说,玉佛寺、城隍庙、国际饭店、大世界……一切都大不如从前,脏了,破旧了,留着无产者们的不敬和冒犯,唯物论信徒们对物质的毁灭欲让他们寒心地摇头。最伤他们心的是,软语漫笑的上海人没了;无论朝哪个方向扭过你的脸,你都和冷漠或牢骚或仇恨照面。每个人都是牢里牢骚地行走或说话,他们的牢骚似乎都是你引发的。因此焉得两口子不跟上海人计较了,在冯丹琼祖孙几人离开上海的第二天,也回比利时去了。
他们行前都没有跟我祖母告别。因为我小嬢孃怕进一步刺激她母亲,引出又一个病情飞跃,劝阻了他们。
我祖父陆焉识一直沉默。沉默得奇怪。他的沉默也是一座炮楼,替他守卫着他思维的持续性,让他完成他回忆录和书信集的最后章节。他的沉默一直持续到1984年冬天。那个冬天发生了一件事:我祖父不知怎样被重新发掘,领导一本汉英大词典的编辑工作。我在他屋里(曾经是我的卧室)看到了那封聘书以及跟聘书一块寄来的便笺。便笺说:“……朱教授一再请我代问您好。他因为类风湿暂时不能回国……”我是这样推演的:这位身在美国的朱教授热烈推荐了我祖父。他是我祖父的学弟,深知陆焉识的学识,也了解他揣着那样的学识在大荒草漠上种青稞、打鱼,蹉跎二十多年。我接下去的推演是:出版社在决定编辑这本大词典时首先是请美国著名汉学家朱教授来挂帅的,但朱教授像所有海外游子一样,听了太多的几乎千篇一律的陆焉识式的故事,怕自己一旦回国也会像陆焉识一样去种青稞、打鱼,所以干脆举荐陆焉识,好在陆焉识是过来人。我无法得知朱教授如何举荐我祖父的,但仅仅从这一举荐导致我祖父登上主编位置,就可以断定朱教授如何摆出条条例证,也足以看出朱教授有多么重大的话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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