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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当一个戴着帽子、挎着手枪的人出现在他面前时,收养他的乡妇一个劲催他:“喊呐,喊呐!这是你亲妈!快喊!喊了好跟着亲妈走大码头,顿顿吃嘎嘎肉!……”
“亲妈”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他。这目光有疑惑,有嫌弃,有疼爱,也有疚痛。她把眉毛一挑,对乡妇说:“这孩子是不是有病?肚子怎么这样大?”
乡妇嘻嘻笑道:“乡里娃儿,吃得一顿三碗红苕,硬把个肚儿胀圆了!”
“亲妈”迟迟疑疑地伸出手,想拉他,而他却拖长声尖叫着,拼命往门后面躲。他很快被两个母亲扯将出来,只得对亲妈又踢又打,并用唾沫啐她,用山里的野话骂她。他不仅不承认她是“亲妈”,甚至连她是个女人也否认。他心目中的“妈”是这一个,这个常拉过来照他屁股就给几巴掌的、这个毫无拘束地袒出两个面粉口袋似的大乳房让他吮吸厮摩的乡下女人。她有着又软又厚的脊梁,他经常伏在上面听着粗俗浅陋的歌谣。只要伏在这脊梁上,他就感到世界是那样太平……
大码头、亲妈和我有什么相干?我爱吃红苕。只要顿顿尽我吃够,过年没有嘎嘎肉吃也无所谓。他象条黑泥鳅似的在亲妈手里挣扎扭动。伹他毕竟还是屈服了。因为亲妈发了脾气,朝他冷冷地板着脸,他宁可挨一百次打也决不看这张冷冷的脸。他被抱到车上,回头求救似的朝那个哭作一团的乡妇喊:“妈——妈……”
后来的许多年里,他一直管母亲叫“亲妈”,为强调这中间的区别。
他被那汽车带到一个人多得可怕的“大码头”,带进一个深宅大院。大院看门老头叫他“幺少爷”,“大少爷”是他那个白净的哥哥,胸口总别着一块雪白的手帕,出出进进总忘不了教训他两句。听说在这位哥哥之前还有姐姐和哥哥,不幸都在兵荒马乱中天折了。假如他们全活着,也象这位哥哥一样教训他,他可就倒霉透啦。
许多年后,母亲提起他这段故事,还皱起粗粗的眉毛,“我当时简直不敢认这个孩子!我打老远看见他坐在塘沟上,又黑又痩,肚子倒腆得老大!浑身不挂一根布丝,还拖着两条鼻涕。我把他抱回来还琢磨好几天:会不会换错了?恐怕那个乡下女人把她的儿子换给我了,不然我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孩子?!”
的确,大浴缸和药水皂始终没将他洗白,尤其他跟哥哥走在一道,别人向母亲恭维哥哥清秀白净,说到他,只有一句,“怪结实的。”
连他本人也常常怀疑自己的血统。他感到自己身上的关键素质不属于这个家庭。他从小就试着要破坏这个家庭的规矩。他常趁父亲转过身时,把鱼缸里的“鹤顶红”拎起来。他知道这名贵的金鱼是父亲最珍爱的,是父亲工作之余唯一的喜好。他将鱼放在玻璃板上,看着它挣扎,快速翕动着嘴巴。
他一面享受由此而来的快意一面紧张地窥视父亲的脊梁,他能在父亲转过身的同时将鱼放回缸里。他的用意不在惩罚鱼,而在于惩罚这个过于忽视儿子存在的父亲。他总想弄出点什么惊人之举打破这个家庭严肃得不近情理的相互关系。这家里的气氛使他想大喊大叫,而当他大闹之后,父亲就让保姆把这个“野孩子”领下楼,那间堆杂物的没窗的小屋就是他的禁闭室。
父亲对他说:“什么时侯放你出来,我将酌情而定。”并常用“我正告你”这类不属于儿童理解范围的词汇。每当被“正告”时,母亲脸上总露出少许不忍,她反对任何强硬措施。但就她那副永久性温和的面孔来说,倒不如父亲来得痛快。
母亲只有一个宗旨:“要什么?拿去!不要来烦我。”她以为将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一古脑堆在孩子面前,就是天下第一的慈母了。
小时上幼儿园,每到周末,当他一见母亲总是打老远就跑上去,向她热烈叙述一个礼拜中他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时,母亲总象急于脱身似的匆匆走开。母亲没吻过他。“俄狄普斯情结”只在他单方面起着作用。
后来他上学了。在入学填表格时父亲的名字刚一出现,就听见周围一阵唏嘘声。他当然地成了班里笫一任班长,但第二年就被革职了:他天生不具备那些“好孩子”的素质,总喜欢按自已的一套行事。他尤其不善于管理别人,他认为讨厌的家伙就用拳头整治。他很崇拜神话里那些山大王,常常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不当班长,但周围仍聚集着许多人,不知是慑服于他的父亲,还是慑服于他的拳头。
他个头很快超过了哥哥,所以改变了捡衣服穿的局面。他为此已对哥哥不屑一顾。上中学头一年,母亲为他买了一辆深蓝色锰钢跑车,凤凰牌,二六型,全包链盒,骑上去风一样轻。这辆车把全班男同学的心都搔痒了。当他骑车从人群里穿过,人群会陡然止住。甭管多么热烈的谈话,变得静悄悄的。
这时的妒忌也使他感到快意。这是一个男孩子虚荣心抬头的年龄,也是雄性意识初醒的年龄。他从壁橱里翻出父亲从苏联带回的长统皮靴,将靴子拭得贼亮,穿在脚上使他更添了几分身高。加之过早出现的唇须及两鬓黑黑的茸毛,颀长的双腿和宽肩膀,使母亲也不由带着惊讶的目光注视他:似乎他这变化是一夜之间完成的。
他感到女同学在他面前头一次脸红,头一次用湿漉漉的目光追随着他,他也头一次心满意足。这满足毕竟不是那些平民家庭能够给予的。父亲的冷漠与母亲的恒温又有什么关系呢?作用于他生活的是他们的地位,而不是他们的面孔。他隐隐为这样一个家庭开始自得……
幸而一场大风暴把他刚刚萌起的优越感冲刷掉了。初中刚毕业,父母被双双剃了阴阳头各处游街。
“喂!你爸是啥玩艺?”男女同学站在他周围的课桌上,俯视着他,“你爸是走资派!是大叛徒!阴阳头!是……”
他猛一抽桌腿,那几个嗓门最高的栽了下去。接着,他遭到一顿痛揍,那些羡慕与妒忌的拳头彻底惩罚了他的傲慢。落难公子头一次想要与人平等了。他是个普通人,离开了家庭,他的价值等于零或负于零。
他不再去学校,因为学校的各派红卫兵组织均不接收他。他剃了平头,穿起父亲早年的破军装,整天煞有介事地上街抄有关父母的大字报,让父母及时了解外面的情况,好早作打算。
有一天夜里,正当父母结束了最后一场批斗归来,全家准备安寝时,院子的大门被擂响了。母亲嘴唇发白,呻吟似的说:“别让他们进来!我受不了!……”她拿起安眠药瓶子,眼睛如两孔干枯的井,黑洞洞的充满绝望,“谁也不要靠近我!要是他们进来,我就——”
父亲和母亲撕扭着,安眠药撒了一地。母亲搂着父亲嘤嘤地哭了:“我受不了!受不了了……”
一贯理性的父亲生怕别人夺走他的妻子似的紧紧搂住她。两个儿子头一次见到父母如此亲切,头一次感到他们也象普通夫妻那样相依为命,是一对普通的男人和女人。父亲充满感情地对儿子们说:“去吧,去开门。你妈妈打过仗,枪林弹雨她都没怕过,如今还怕什么……”
大门被擂得天摇地动。母亲闭着眼依在父亲肩上,仿佛已没有了生息……
他看了哥哥一眼,而那优等生却象傻瓜一样直着眼:“不,不去开门!不去开门!”
他却一跃而起,迅速套上破军装,又翻出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红袖章往臂上一橹,猛地打开院门:“干什么?干什么?!”
“干什么?揪姓杨的!还有他那个臭老婆!”几个佩戴体育学院袖章的彪形大汉用丹田之气答道。
他微斜着靠在门上,晃悠着手里的铜头宽皮带:“来晚啦!走资派已经被带到我们总部去了。这里已被我们占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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