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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把江夏县令召来谈话更为直接,但不是特殊情况,巡抚不直接找知县谈。江夏归武昌府管,巡抚跟武昌知府谈,武昌知府再去和江夏知县谈,这是官场的规矩,不能乱了套。
举人出身的知府涂炳昌也是个六十出头的老头子,此人三次会试不中,以大挑身分放的知县,做了二十多年的知县、同知,终于在须发皆白的时候熬到一个四品衔的知府。他十分珍惜这顶闪着宝蓝色光泽顶子的大盖帽,生怕它哪一天无意间被风吹了下来。涂炳昌没有才干,也不想做出什么政绩,如果不是做官,不管在哪一个行当里混饭吃,他都绝对是一个平庸得毫不起眼的小角色。他做官只有一个诀窍,那就是毕恭毕敬地听上司的话,不折不扣地奉行上司的旨意,至于上司的话是对还是不对,他从不去考虑。
涂知府坐着蓝呢大轿来到巡抚衙门,巡捕马上引导他进了会客厅,一会儿谭继洵就过来了。谭继洵是个和气的人,一向不对下属摆架子。两个老头子彼此客气一番后,涂知府挺直腰板问:&ldo;大人唤卑职过来有何事吩咐?&rdo;
谭继洵将总督衙门的公函递给涂炳昌说:&ldo;你先看看这个。&rdo;
马鞍山煤窑的事,涂炳昌听江夏知县说起过,那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他听过也就过去了。现在竟然与总督办的铁厂联系起来,那就成大事了,得格外慎重。对于牵涉上司的事情,不管事情本身如何,在涂知府看来都是大事要事,都得认真对待。他的&ldo;认真&rdo;,就是遵循上司的意旨去办。
&ldo;大人,这桩事如何处理,您下个命令,卑职照办就是了。&rdo;涂炳昌边说边双手将公函递回给谭继洵。
谭继洵接过公函,随手将它放到书案上,右手指在瘦瘦的下巴上摸了好长一会,才慢慢说道:&ldo;这是件棘手的事情,吕县令也有禀帖给我,说煤窑已由乡民开采二十多年,养活了近三百户人家,不让开采,断了他们的生计,情理上说不过去。张大人要办铁厂,铁厂要烧煤,煤得由马鞍山出。张大人的这个计划,朝廷同意了,户部还专门为此拨了银子。如果不让煤矿局来包揽,张大人那里也不好交代。这事难着哩!&rdo;
&ldo;是的。大人说得对,这是件难事。&rdo;涂炳昌满脸同情地望着瘦弱的上司。这情景,酷似两个老妇人在聊家常:一个诉说家里的烦恼事,另一个无力帮忙,只能时不时地说些同情话来安慰。
&ldo;涂太守呀,我们两个都是过花甲的人了,说几句老头子的心里话吧!&rdo;谭继洵将摸下巴的手放下来,搁在大腿上,两眼昏昏花花地望着武昌府的当家人。&ldo;其实呀,这世上有许多事或者不需做,或者不必做,或者不急着做,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地苦干着,到头来成者少,不成者多。即使成了怎么样?时过境迁,转眼就变了味。还有呀许多事,也谈不上什么成不成的,做和不做是一回事,多做和少做也是一回事。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过后一想,都是瞎忙一通。年轻人血气盛,总以为拼命去做就一定好,殊不知世事大多不是这样的。回过头来看看走过的路,你说说是不是这个话?&rdo;
谭继洵的这段感慨,道出了人生的部分真谛。除开那些过去成就辉煌现在仍然雄心勃勃的个别人外,大多数的老头子都会程度不等地有此同感。涂炳昌本就是一个不干事的平庸人,对这番话的认同更为深切更为真挚。他几乎认为巡抚的话就是为他平庸的过去在作脚注,或者说更加证明了他其实就是一个有着大聪明的先知先觉。涂炳昌发自内心地说:&ldo;大人,您这是真正的参悟大道之言。人生百年,许多烦恼、许多痛苦其实都是自己找来的。古人早就说过,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明明是无事生事的庸人,还硬要说自己是大有作为的英雄。&rdo;
谭继洵又找到了一个知己,兴致立时高涨:&ldo;涂太守,你说得好,如果是一个老百姓,倒还罢了,无事生事,累的苦的还只是自己一人,至多是连累妻儿亲友;若是做了官,尤其是做了大官,乃至一国之主,跟着他受苦受累的就多了。比如说秦始皇吧,他好大喜功,好端端的日子不让大家过,他要修什么长城,从东到西一万多里,死的人不知几十万,后人说长城不是砖砌的,那是老百姓的白骨砌的。涂太守,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你想想,那长城真的能挡住什么入侵的敌人吗?千军万马要过来,几块砖头能挡得住吗,无非是要为他秦始皇留下一个政绩罢了。&rdo;
&ldo;大人说得对,要说挡住关外敌人,长城那是一点用都没有的。秦始皇之后,不是朝朝代代都有夷狄入侵华夏吗?&rdo;涂炳昌赶紧顺着抚台竖起的竿子往上爬。
&ldo;再说王安石吧,本是一个极幸运的人,天分高,仕途顺利,操守也好,文章诗词更是出色,好端端的做个太平宰相,岂不是让天下后世景仰不已!却偏无事生事,想出什么青苗均输等等新法,最后弄得自己罢相谪居,被人视为奸蠹不说,还害得老百姓受尽折腾。回过头来看看,王安石的什么新法,什么改制,又何必要去做?&rdo;
&ldo;是的,大人说得对极了。王安石若安分守己做官的话,凭他的聪明才干,一定是历史上少有的名宦。&rdo;涂知府又顺竿爬着。
&ldo;哎,&rdo;谭继洵叹了一口气,&ldo;还是张养浩说得好:&lso;兴,百姓苦;亡,百姓苦。&rso;说到底,还是老百姓在受苦哇!&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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